1风雪丧母林家村的冬天冷得像刀子割肉。大雪封了山路,日头缩在山后头不肯露脸,
屋里暗得看不清人影。林晓梅缩在炕角,手里攥着半块硬窝头,
听着外头北风嚎得跟鬼叫似的。“晓梅……过来……”炕那头传来一声虚弱的喊。
林晓梅蹭着冻麻的脚挪过去,王婆婆枯树皮似的手抓住她腕子,力气大得吓人。
老太太浑浊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门口,那里站着个穿蓝布袄的圆脸女人,搓着手冲她笑。
“往后,她就是你娘了。”王婆婆嗓子里呼噜呼噜响。林晓梅“哇”地哭出声,
鼻涕眼泪糊了满脸:“我不要!我妈早埋黄土堆里了!”炕头的黑白相框跟着晃了晃,
里头年轻女人温温柔柔地笑,那是去年腊月刚走的亲娘。外屋突然“咣当”一声,
酒坛子摔得稀碎。林国强晃着膀子撞进来,棉袄襟子上全是酒渍,眼珠子通红:“娘!
您糊涂了?春芳才走一年!”王婆婆猛地撑起身子,抄起炕头的豁口碗泼过去。
冷水浇了林国强满脸,酒醒了大半。“看看晓梅成啥样了!”老太太哆嗦着掀开孙女裤腿,
脚脖子冻得紫红,手上的冻疮连成片,瘦得像根柴火棍。“春芳要是看见闺女遭这罪,
棺材板都要压不住!”林国强蹲在地上捂着脸,指缝里漏出呜咽。打从媳妇走了,
他在工地上砸了饭碗,成天抱着酒坛子不撒手。家里米缸见了底,
王婆婆拖着病身子给人纳鞋底,换回半袋糙米熬粥喝。圆脸女人突然往前迈了一步。“大娘,
药熬好了。”江秋月捧着粗瓷碗,热气糊了眼镜片。王婆婆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,
突然攥住她腕子往晓梅跟前拽:“秋月是实在人,能撑起这个家……”话没说完,
老太太喉咙里“咯”一声,身子直挺挺倒回炕上。林晓梅扑上去晃她,手底下冰凉梆硬,
哭嚎声惊飞了院里觅食的麻雀。这是林家今年第二场丧事。三个月前,
林晓梅还窝在娘怀里听故事。春芳搂着闺女哼小调:“开春送你去镇中学,娘给你缝新书包。
”第二天早上,林晓梅推了半天没推醒娘,被窝里的身子都僵了。
赤脚大夫说是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。春芳总说闺女小手揉揉比吃药管用,
省下钱要给晓梅攒嫁妆。如今新书包还压在箱底,针脚密匝匝的牡丹花鲜亮得扎眼。
江秋月蹲在灶台前烧纸钱,火光映得圆脸发红。林晓梅抓起把黄纸砸过去:“滚!
我家不用外人哭丧!”纸灰扑簌簌落了女人满头,火星子燎焦了额前一绺头发。
林国强突然暴起,扬手要扇闺女:“怎么跟你江姨说话呢!”巴掌带起的风扫到脸上,
林晓梅梗着脖子不躲。江秋月扑过来拦,胳膊肘结结实实挨了一下,青紫印子当时就肿起来。
“孩子心里苦。”江秋月把晓梅往西屋推,自己蹲着收拾满地狼藉。林晓梅摔上门,
听见外头爹又开了一坛酒,哭得像老牛喘。后半夜雪下得更密了。林晓梅饿得胃疼,
摸黑去灶房找食。锅台上摆着个蓝边碗,酸菜粉条上卧着荷包蛋,油星子凝成白花花一片。
她蹲在门槛上往嘴里扒饭,眼泪砸进碗里。北风卷着雪片子往领口钻,
却比不上心里冷——娘走了,奶奶没了,爹成了酒疯子,往后这日子,怕是比黄连还苦。
2后娘进门雪停了,屋檐下的冰溜子有胳膊粗。林晓梅蹲在灶台前添柴火,
火星子崩到手背上也不躲。自打奶奶入了土,家里冷得像冰窖,爹除了喝酒就是蒙头大睡。
“晓梅,试试合脚不?”江秋月捧着双新棉鞋凑过来,鞋面上还绣了两朵歪扭的红梅。
林晓梅抬脚就把鞋踢进灶膛,火苗“呼”地窜起来,映得她小脸发青:“谁要你的东西!
”蓝布袄下摆沾了煤灰,江秋月拿手扑了扑,转身从柜顶摸出个布包。林晓梅抻长脖子偷瞄,
见着里头躺着半块芝麻糖,喉咙不争气地动了动。“前街刘婶给的。”江秋月把糖掰成两半,
大的那块往晓梅跟前推,“说是城里带来的稀罕物。”林晓梅抓起糖砸在窗户纸上,
“啪嗒”一声,惊飞了外头偷食的麻雀。她梗着脖子往外跑,棉鞋踩进雪窝子,
冰碴子顺着裤脚往腿上钻。村口老槐树下聚着几个妇人,见着林晓梅就咬耳朵。
“后娘进门三天了,连声姨都不肯叫。”“听说那女人来历不明,
林国强用传家的银镯子换来的……”林晓梅把冻红的手塞进袖筒,指甲掐得掌心生疼。
她记得娘那只雕梅花的银镯,如今套在江秋月腕子上明晃晃的刺眼。灶房飘出烙饼香时,
林国强终于醒了酒。他盯着八仙桌上热腾腾的葱油饼,喉结上下滚动:“哪来的白面?
”“跟王屠户家借的。”江秋月盛了碗棒子面粥,“开春还他半袋麦子。
”林晓梅“哐当”摔了筷子:“我家不欠人债!”油饼滚到地上,被跟进门的黄狗叼了就跑。
江秋月也不恼,蹲身收拾碎瓷片。林国强抬手要打闺女,胳膊举到半空又垂下,
抓起酒坛子往嘴里灌。辛辣的酒气喷在晓梅脸上:“再闹腾就滚去跟你娘睡!
”后半夜飘起雪粒子,林晓梅缩在西屋发抖。薄被潮得能拧出水,窗户纸破了个洞,
冷风直往被窝里钻。她摸黑翻出娘缝的牡丹书包抱在怀里,眼泪把牡丹花晕成一片红。
门轴“吱呀”响了一声,江秋月抱着床新棉被闪进来。林晓梅赶紧闭眼装睡,感觉身上一沉,
带着皂角味的厚棉被压得她喘不过气。“知道你醒着。”江秋月往炕洞里添了把柴,
“柜子里还有床褥子,冷了就自己拿。”林晓梅把脸埋进被窝,
听着脚步声远了才伸腿踹棉被。破棉絮从补丁缝里钻出来,
在月光下泛着银光——分明是拆了江秋月自己的冬被。鸡叫三遍时,
林晓梅被叮叮当当的动静吵醒。江秋月正在院里劈柴,蓝布袄袖口挽到手肘,圆脸冻得通红。
见晓梅扒着门框看,她抹了把汗笑:“蒸了菜窝头,在锅里捂着。”林晓梅掀开锅盖愣住。
六个窝头四个裂了口,玉米面掺多了野菜,看着就剌嗓子。她抓起窝头要往猪圈扔,
突然瞥见江秋月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,里头絮的竟是稻草。晌午日头晃眼,
林晓梅蹲在河边砸冰窟窿。棉鞋浸了水沉甸甸的,倒是比江秋月做的新鞋暖和。
洗衣槌砸在冰面上“咚咚”响,震得虎口发麻。“这不是林家丫头吗?
”桥头晃过来几个半大小子,领头的赵铁柱拎着弹弓嬉笑:“听说你后娘把你爹灌迷魂汤了?
银镯子都舍得给……”林晓梅抡起棒槌扑过去,冰面“咔嚓”裂开缝。赵铁柱吓得倒退两步,
被闻声赶来的江秋月拽住后领:“再欺负人,找你爹说道去!”晚饭时多了盘炒鸡蛋,
油星子在粗瓷碗里打转。林晓梅扒着碗沿偷瞄,江秋月腕子上空荡荡的,那道银光不见了。
“明儿去镇中学报到。”江秋月掏出一叠毛票推过来,“学费齐了。
”林国强筷子“啪嗒”掉桌上:“哪来的钱?”“银镯子熔了。”江秋月搅着碗里的野菜汤,
“反正戴着干活碍事。”林晓梅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。
她想起娘临终前摸着银镯说“这是晓梅的嫁妆”,如今却在镇上的当铺里化成了一滩银水。
“我不上学!”她突然掀翻条凳,“谁要你卖镯子!谁稀罕当你闺女!”江秋月伸手要拦,
被热汤泼了满手。林晓梅撞开屋门冲进雪地,听见身后爹在吼:“白眼狼!给你娘磕头认错!
”月光照得雪地发蓝,林晓梅跪在娘坟前打哆嗦。坟头突然多了件厚棉袄,
江秋月蹲在旁边烧纸钱,火星子被风吹得乱窜。“你娘托梦说,牡丹书包该装课本了。
”江秋月往火堆里扔了把纸元宝,“明早我送你去学校。”林晓梅把脸埋进膝盖,
半晌憋出句蚊子哼:“……秋姨。”北风卷着灰烬往天上窜,像黑蝴蝶绕着新坟打转。
江秋月抹了把脸,手背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。3矿难骤临开春化冻时,
林国强跟着矿上的招工队走了。江秋月把腌好的辣白菜装进陶罐,
又塞了两双千层底布鞋:“井下潮,勤换着穿。”林晓梅蹲在门槛上削铅笔,
新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。自打上了镇中学,她见天儿躲着江秋月走,
可书包里总莫名其妙多出煮鸡蛋,铅笔盒里永远不缺削好的笔。“晌午蒸了槐花饭,
给你送学校去?”江秋月擦着手上的面粉印子。“不用!”林晓梅把书包甩上肩,
跑得比兔子还快。路过大槐树时听见闲话:“后娘倒是会疼人,指不定憋啥坏水呢!
”矿上每月寄回二十块钱,家里总算见了油腥。江秋月扯了块蓝花布给晓梅做衣裳,
自己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袄。林晓梅对着镜子比划新衣,瞥见江秋月冻裂的手背抹着猪油,
胸口突然堵得慌。变故来得比惊雷还快。那天林晓梅正考数学,铅笔芯“啪嗒”断了三回。
右眼皮突突直跳,监考老师突然冲进来拽她胳膊:“快回家!矿上出事了!
”黑压压的人群堵在矿洞口,哭喊声能把天捅个窟窿。江秋月挤在人群最前头,
蓝布袄沾满煤灰,眼镜片碎了一角。救援队的矿灯晃得人睁不开眼,
拖出来的担架上蒙着白布。“不是国强!不是!”江秋月突然尖叫,嗓子劈得像破锣。
林晓梅腿一软跪在煤渣地上,指甲抠进黑泥里。第十三个抬出来的男人满脸血污,
胸口微微起伏——是林国强。医院走廊飘着消毒水味儿,江秋月攥着缴费单抖成筛子。
护士冷着脸敲柜台:“先交三百押金,人能不能醒看造化。”林晓梅扒着ICU玻璃窗,
看见爹浑身插满管子。床头监测仪绿光一跳一跳,像坟地里的鬼火。
江秋月把家里存折拍在桌上,里头只有八十七块三毛。“我回娘家借。
”江秋月摘了眼镜擦雾,“你守着爹,夜里警醒点。
”林晓梅盯着她腕子上被银镯烙出的白印子,突然冒出一句:“你还回来不?
”这话问得江秋月一愣。外头暮色沉沉,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:“砸锅卖铁也得回来。
”头三天风平浪静。临床家属分给晓梅半拉馒头,见她天天啃咸菜,
忍不住劝:“你后娘怕是卷钱跑了,矿上好几个新媳妇都……”“你胡说!
”林晓梅摔了搪瓷缸,热水溅了一地。夜里给爹擦身子时,
她盯着那张死灰般的脸喃喃:“爹你快醒,那个坏女人要扔下咱们了。”第七天早上,
缴费单又来了。林晓梅翻遍爹的衣裳兜,只找到两枚钢镚。
护士来拔针时撇撇嘴:“再不交钱,明天就停药。”后晌飘起雨丝,
林晓梅缩在走廊长椅上啃指甲。两个包工头模样的男人晃过来,烟味儿熏得人头晕。
“老林家媳妇真够狠,前脚男人出事,后脚就跟赵富贵家议亲了。
”“听说赵家给了这个数……”男人比划完又笑,“到底是嫁过死人的,便宜。
”林晓梅浑身血液冻住了。她想起江秋月腕上消失的银镯子,想起临走时那个长长的影子,
胃里突然翻江倒海。冲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时,外头还在说:“这些嫁死的娘们儿,
专挑矿工汉子嫁……”深夜的医院像**棺材。林晓梅拧干毛巾给爹擦脸,
突然听见走廊咚咚响。江秋月顶着一头狗啃似的短发冲进来,蓝布袄上全是泥点子,
怀里紧紧搂着个布包。“钱……钱凑齐了……”她瘫在长椅上喘气,嘴唇裂出血口子。
林晓梅瞥见她耳后有道血痂,伸手要掀头发,被江秋月死死按住。缴费处的灯亮起来时,
江秋月突然抓住晓梅手腕:“妮,姨要是……要是回不来,
你记着床头砖缝里……”“你要去哪!”林晓梅突然尖叫,惊醒了值班护士。
江秋月慌慌张张往外跑,布包掉在地上散开来——全是沾着鸡粪的零钞。第二天全村都在传,
赵富贵带着傻儿子去江家抢亲,新娘子拿剪刀绞了头发,脖子上豁开二寸长的口子。
林晓梅抱着缴费单发呆,想起江秋月耳后的伤,突然冲到走廊尽头干呕。傍晚飘起鹅毛雪,
江秋月拎着暖壶出现在病房。她换了件男式旧棉袄,癞痢头上扣着破毡帽,
打饭时被病友家属指指点点。“姨给你带了酱豆。”江秋月掏玻璃罐时手直抖。
林晓梅扒了口饭,咸得发苦——罐子里全是黑乎乎的豆子,半片肉沫都没有。
临床大婶突然插嘴:“秋月你这脸色不对啊,两个月了吧?
”江秋月手里的筷子“啪嗒”掉地上,林晓梅跟着僵住了。监测仪突然疯叫起来,
林国强的心跳变成一条直线。“大夫!大夫!”江秋月踉跄着扑向抢救铃。
林晓梅看见她后颈渗出血珠,混着冷汗往下淌,在旧棉袄领子上洇出暗红的花。
4真相撕裂医院的暖气片嘶嘶漏气,林晓梅攥着缴费单蹲在墙角。
监护仪“滴答”声像催命符,爹的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。江秋月三天没露面,
床头堆着蔫了的苹果,是临床大婶塞给她的。“402床家属!”护士摔着病历本进来,
“再不续费明天就办出院!”林晓梅盯着缴费单上血红的大章,突然抓起暖壶往外冲。
壶里还有半壶开水,够跟收费处的人拼命了——走廊尽头晃来个黑影,
江秋月裹着破棉被挪过来,毡帽下露出参差的短发,青紫的头皮上结着血痂。林晓梅手一松,
暖壶“咣当”砸在水泥地上,玻璃碴子溅到江秋月脚边。
“钱……凑够了……”江秋月从怀里掏出油纸包,纸币上沾着黑褐色的印子。
林晓梅凑近闻见铁锈味,突然扯开她领口——锁骨下蜿蜒着蜈蚣似的血痕。
江秋月踉跄着扶墙,布包“哗啦”散开。两枚银耳环滚到林晓梅脚边,
正是娘生前常戴的那对。“你把娘的坟刨了?!”林晓梅掐住江秋月脖子,眼眶瞪得要裂开。
“是……是当铺……”江秋月咳得撕心裂肺,
“你娘的首饰……我赎回来了……”缴费处的日光灯管嗡嗡响,林晓梅数钱的手直抖。
五块、十块的票子裹着鸡粪味,最底下压着张按红手印的借据,借款人写着“江秋月”,
债主是赵富贵。后半夜飘起雨夹雪,江秋月蜷在走廊长椅上打摆子。
林晓梅抱来医院的破毯子,瞥见她棉裤裆部渗着暗红。“你流血了!”江秋月突然惊醒,
死死揪住毯子边缘:“没事……女人家的毛病……”临床陪床的大娘探过头,
鼻子抽动两下:“这味儿不对,怕是小产了?”监测仪突然发出刺耳鸣叫,
林晓梅转头看见爹的心跳飙到120。江秋月扑到床前握他的手,
监测屏映出她惨白的脸:“国强你醒醒,晓梅还要考大学呢……”林晓梅站在阴影里,
盯着江秋月后颈结痂的伤口。那晚赵富贵带人砸门的动静全村都听见了,
他们说新娘子绞了头发要上吊,血溅了满墙。“为什么回来?”林晓梅突然开口。
江秋月正给林国强擦身子,毛巾“啪嗒”掉进盆里:“我怀了你爹的娃。
”这话炸得林晓梅耳鸣。她想起江秋月消失那晚掉落的零钱,想起赵富贵家门口泼的血水,
指甲掐进掌心:“你是为了钱?等爹死了好拿赔偿金?”江秋月猛地转身,
旧棉袄裂开道口子,露出里头发黄的棉絮:“矿上赔的那点钱,都不够给你爹买棺材!
”她突然掀开衣摆,小腹上青紫交加,
“赵富贵带人踹的……他们说怀了野种……”林晓梅看见她大腿内侧的血痕,胃里翻起酸水。
江秋月哆嗦着系裤带,从鞋垫底下摸出个油纸包:“这是你奶奶的金戒指,留着应急用。
”戒指上还缠着红绳,是奶奶下葬时林晓梅亲手系上的。她突然崩溃大哭:“你们都瞒着我!
爹要死了,你要跑了,就剩我跟个死人过!”江秋月一把搂住她,
怀里的味道混着血汗和土腥气:“那晚赵家人举着火把围屋,
我攥着你娘的银簪子想……要是被拖回去,就往心口扎……”她掰开林晓梅的手,
掌心赫然有道深紫的掐痕,“可想起医院里还有你们爷俩,簪子就扎不下去了。
”监护仪的滴答声忽然变得规律。林晓梅抬头,看见爹的眼皮微微颤动。
江秋月扑到床前又哭又笑,监测屏上的波浪线渐渐平稳。晨光透进窗户时,
江秋月伏在床边睡着了。林晓梅盯着她后颈结痂的伤口,轻轻拨开碎发——狰狞的剪刀口旁,
纹着朵褪色的梅花。“我娘叫春梅。”江秋月忽然出声,眼睛还闭着,“她走那年我六岁,
爹说是我克死的。”她摩挲着腕上空荡荡的印子,“遇见你爹那晚,他给我戴上银镯子说,
梅开二度也是好兆头。”林晓梅摸出贴身藏着的银耳环,冰凉的坠子渐渐捂热。
外头扫雪声沙沙响,她突然听见自己说:“等弟妹出生,我教他认字。
”江秋月肩膀猛地一抖,监测仪“滴”地长鸣起来。护士冲进来抢救时,
林晓梅才看见床单上一大片血迹——江秋月坐过的椅子洇着暗红,像雪地里落了瓣残梅。
5暗夜抉择医院的夜灯昏黄如豆,江秋月蹲在开水房熬药,砂锅咕嘟咕嘟冒泡。
林晓梅缩在走廊长椅上,盯着缴费单上的数字发抖——七百八十三块六毛,够买两头肥猪。
“姨,该换药了。”小护士掀开江秋月后领,倒抽口凉气,“这伤口都化脓了!
”江秋月忙拽下衣领:“劳您给包点消炎粉就成。”药费单子攥在手里揉成团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