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杉沉默了许久，久到江沉洛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。他缓缓站起身，走到角落那个布满水垢的老旧洗手池边，拧开生锈的水龙头。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，他没有犹豫，俯下身，用双手捧起冰冷的水，狠狠泼在自己脸上，一遍又一遍，冰冷的水珠顺着他脸颊、鼻梁、下颌流淌下来。他抬起头，看着挂在墙上那面布满划痕、模糊不清的方镜里映出的自己那张堪称完美的脸。镜中人的眼神深处，压抑了多年的风暴正在疯狂翻涌、凝聚。

“我父亲……”林杉的声音响起，带着一种强行压抑了太久终于被撬开一丝缝隙的沉重，他转过身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瓷砖墙，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，看到了遥远的过去，“林国栋……他不是死于一场简单的消防员毁容事故。十五年前，城南化工厂那场震惊全国的特大爆炸火灾，他作为队长，带着队员三次冲进火海，硬是抢在二次爆炸前救出了最后三名被困的工人。但就在他自己撤出来的时候……”林杉的声音顿了一下，喉结艰难地滚动，“……发生了最猛烈的二次爆炸和化学物质泄漏……他被严重烧伤，全身面积超过65%，尤其是……面部，几乎面目全非。仁心医院，当时是市里，甚至是省内最好的烧伤救治中心，接收了他。”

林杉的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，仿佛沉入了那个充满消毒水味和绝望的时空：“手术……据院方说非常成功，命保住了。但是……术后的恢复过程，极其诡异，充满了无法解释的‘意外’。伤口反复感染，植上的皮片多次出现莫名其妙的坏死和排异反应，愈合过程痛苦而漫长，面容扭曲畸形的程度……远超所有教科书上记载的、同等级烧伤病例应有的水平。他经历了无数次清创、修复手术，每一次都如同地狱酷刑……最后……”林杉的声音低沉下去，带着一种刻骨的悲凉，“在又一次植皮失败、被告知可能需要切除部分下颌骨以控制感染的那个晚上……他受不了那种永无止境的痛苦折磨和彻底毁容带来的巨大绝望……在病房里……用偷偷藏起来的碎玻璃……”他没有再说下去，但江沉洛已经完全明白了，那是一种比死亡更惨烈的结局。

“我母亲……她一直说那是意外，是医疗技术的局限，是命。”林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但眼神却越来越冷，越来越锐利，“直到我鬼使神差地入了医美这一行，接触了太多形形**的案例，看到了太多成功与失败背后的数据关联……我心底的怀疑像野草一样疯长！我利用职务之便，利用我‘顶级医美咨询师’的身份和权限，偷偷收集、整理了海量的整容手术案例，尤其是那些失败案例、疑难修复案例、以及效果异常完美的案例！从术前设计、术中影像、用药记录、到术后恢复的每一个细微变化、每一次复诊的生理数据和心理评估……我建立了一个庞大而隐秘的数据库。我想从这些冰冷的数字和影像里，找出规律，找出线索，找出当年导致我父亲治疗过程如此诡异、最终走向悲剧的……可能被常规医疗忽略的‘非正常’的因素！我想知道，是不是有什么‘看不见的手’，在操控、扭曲、甚至加速了他的毁灭！”他猛地看向江沉洛，眼神如同燃烧的寒冰，“那份所谓的‘私藏数据库’，不是什么非法牟利的摇钱树，更不是外界传言的用来敲诈客户的把柄！”林杉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、孤注一掷的坚定，“那是我寻找父亲死亡真相的、唯一的、最后的武器！里面记录着无数求美者的血肉、痛苦、希望和幻灭！也藏着可能解开他当年在仁心医院到底遭遇了什么的最后的密码！”

江沉洛彻底震惊了，瞳孔因巨大的信息量而微微收缩。他之前只知道林杉因“非法持有客户隐私数据”被吊销执照，是个有污点、有手段的危险人物。却从未想过，在这份“污点”背后，竟藏着如此沉重、如此悲壮的执念和父子情深！他手腕上的情绪监测手环，此刻清晰地显示着林杉情绪状态的剧烈图谱：深不见底的丧父之痛、压抑多年的愤怒、被逼到绝境的疯狂，以及一种近乎献祭般的、为了真相不惜一切的决心！这些复杂的情绪如同狂暴的海啸，冲击着监测的极限。

“所以，”林杉走回桌边，双手撑在桌沿，身体前倾，目光如两柄淬毒的匕首，死死钉在江沉洛脸上，“你那个带着致命‘漏洞’的‘真容’系统，和我父亲当年接受治疗并最终走向死亡的仁心医院，通过这98个AI误诊受害者的热力图，被硬生生地、血淋淋地连在了一起！新纪元生物科技，那家剽窃你技术、间接害死**妹的公司，就是砸我诊所、毁我数据、追杀我们的幕后黑手之一！他们害怕的，绝不仅仅是你那个可能曝光系统缺陷的漏洞！他们更害怕的是，我们手里的东西一旦真正结合——你的技术洞察力，我的海量临床数据库，以及这张指向仁心医院的热力图——会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，切开仁心医院那看似光鲜的皮囊，暴露出下面可能与他们密切相关的、更加肮脏、更加黑暗、甚至可能打败一切的秘密！”

就在这时——嗡……嗡……嗡……一阵极其微弱、但异常清晰、持续不断的嗡鸣声，突然从江沉洛紧贴着胸口的内袋里传了出来！同时，一丝淡淡的、如同古老琥珀在阳光下被照射时散发出的那种温润的、略带橙黄色的微光，透过他湿透的T恤布料，隐隐约约地透了出来！

两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动吸引，同时低头看向江沉洛的胸口。

江沉洛脸色一变，迅速伸手从内袋里掏出那枚琥珀U盘，将它放在布满油污的桌面上。只见原本只是温润深沉的琥珀色U盘表面，此刻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！细密的如同人体毛细血管般的红色纹路，正从U盘内部缓缓浮现、延伸、交织！这些血红色的纹路迅速蔓延，最终在U盘的顶端汇聚、勾勒，形成了一个无比清晰、如同指向标般的、不断闪烁着刺目红光的箭头！

箭头所指的方向，分毫不差——仁心烧伤专科医院！而且，那箭头的闪烁频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！嗡鸣声也变得越发急促、尖锐！像是在发出无声的、最高级别的危险警报！
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？！”林杉的瞳孔骤然收缩，身体下意识地前倾，死死盯着那枚发出诡异警报的U盘。

“它在感应……某种东西！某种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剧烈变化！”江沉洛快速回忆着硬盘生成热力图时U盘弹出的情景，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，“硬盘生成热力图只是第一步！这个U盘……它绝不仅仅是个存储介质！它像个……被激活的生物信标？或者……一个指向灾难源头的警报器？它在疯狂地指向仁心医院，反应强度还在飙升！那里……正在发生什么？或者……将要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？！”

两人猛地抬头对视，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死神扼住喉咙般的紧迫感！之前所有的猜疑、对抗、保留，在共同的敌人、共同的仇恨、以及这枚诡异U盘发出的、指向他们共同命运关键点的死亡警报面前，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！一种源自本能的危机感压倒了一切！

“走！！”林杉当机立断，一把抓起桌上那把伞尖闪着致命寒光的黑色长伞，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，“不管那鬼医院里现在藏着的是魔鬼还是证据，立刻过去！再晚一秒钟，可能就什么都没了！”

江沉洛没有任何犹豫，一把抓起桌上那枚依旧在疯狂嗡鸣闪烁、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烙铁的琥珀U盘，塞回内袋，紧随林杉身后。林杉猛地拉开清洁间的铁门。

冰冷的、带着死亡气息的夜雨和更加浓重的、未知的巨大危险，再次扑面而来。但这一次，他们不再是各自为战的困兽。两个被技术的诅咒和血肉的悲剧紧紧捆绑在一起的男人，踏着淹没脚踝的冰冷积水，朝着雨夜中那个闪烁着不祥血红色警报箭头的医院坐标，如同两道撕裂黑暗的闪电，亡命狂奔而去。真相的漩涡中心，正张开巨口，等待着吞噬一切，或是……被他们亲手撕开！